因有百花齐放,点缀着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,我们才觉得她的可爱和美丽。但百花如人,也是分三六九等,各不相同。古来文人雅士,多喜好梅兰菊竹;而那些节操清傲之士,每又偏爱岁寒三友。世人爱牡丹,因为它象征着富贵;陶渊明爱菊,因为它代表着隐逸。而周敦儒则独爱莲花,谓其出于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,乃花之君子。
千百年来,这些象征意义,几乎成了定式。但亦不尽然。不同时代,花的象征意义也是会变的。譬如菊花,虽然收到陶令的推崇,但现代人对它并不完全和古人一样,更多的是将它与悼亡联系在一起,成了丧花。另外还有小小的苔藓,经袁枚的诗歌颂后,竟又成了小人物自强不息励志的典范:“白日不到处,青春恰自来。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。”苔藓通常生长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,那些如米稊一般微不足道的苔花,却不卑不亢,在春天临来之际,一样是顽强不屈,跟富贵的牡丹花一样热烈绽放。这细小的苔花,就像那些条件艰苦出身贫困的穷苦孩子一样,虽然享受不到世间温暖阳光的照耀,却依然自强不息,努力去绽放生命之花。
莲花,除了花之君子的美誉外,它还有一个极为耀眼的光环——佛教圣物。它之所以能成为佛教的圣物,也是由它出于污泥而不染的秉性决定的。佛教将吾人所居的世界喻为五浊恶世,而莲花则象征着净土,莲花不但代表着极乐净土,它还是佛菩萨的宝座。佛菩萨要么是坐于莲座上受人供养礼拜,要么是脚踏莲花而来普度众生。
荷,不但花美纯洁,枝叶亦无不如是。周敦儒谓其枝叶之妙:“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香远益清,亭亭净植,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”。这便是君子的特质,正直谦虚,不入俗流,可相敬如宾而不可亵渎玩弄。而荷之最妙处,是那淡淡的芬芳,遇艳阳而馨香更溢,虽六月酷暑,临池赏荷,其渗肺之幽香,便令人顿觉清凉而神爽。倘若是下些小雨,雨中观荷,那就更妙了,雨丝如线,落在团团荷叶上,聚而成珠,清风徐来,珠滚玉盘,便是白乐天那首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的天然琵琶曲了。而荷的清香,并不会因雨洗而消散,反而更见清纯,教人心旷而神怡矣。
观荷最妙的境界,是在雨后蛙声起伏之时。当然,并不是逢雨便有蛙鸣,这个得看环境。如今生态被滥用过度的农药破坏,蛙声成了难得一闻的天籁之声,不过有的田野还是有的,尤其是有蛙的荷塘,那就是绝妙的佳境了。蛙的习性,并不是随时皆鸣,而是有季节性的,一般春夏二季为普遍,而且多是雨后相鸣为多,尤其是夜里。夜里荷池听蛙,荷香是不减的,可惜眼福自然就减损了。但是若能挑灯观荷,却也是另一番风韵。虽不能极目荷池,风光尽收眼底,但眼前荷叶朦胧,随风翩翩起舞,夜来香袭,但闻蛙声时起,而不知其出自何处,抬头夏夜繁星,闪烁廖廓,自然身同太虚,神游方外。倘有碧玉高悬,月色临池,朦胧荷花一朵,呼之欲岸相逢,此时已是天上人间,芙蓉出水,艳遇于荷花仙子,自然又是另一番风流境界矣。
咏荷之诗,著名者,如宋朝杨万里的《晓出净慈寺》:“毕竟西湖六月中,风光不与四时同。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”。这时应是盛夏季节,在寺中寄宿了一宵,身心远离尘埃。晨朝信步山门之外,但见眼前的西湖荷叶连天,如团团碧玉在湖面铺开,一望无际,而荷叶丛中,荷花亭亭玉立,出水芙蓉,沐浴着晨曦,与旭日相映,光华灿烂,更是显得红艳异常,与往时大不相同了。
说到观荷,便无法回避蜻蜓。在所有会飞的生灵中,蜻蜓是最爱荷的。诗人杨万里不竟对荷有着特殊的感情,在他另一首著名的咏荷诗《小池》中,便惟妙惟肖的描绘了这种境界:“泉眼无声惜细流,树阴照水爱晴柔。小荷才露尖尖角,早有蜻蜓立上头”。一股无声的涓涓清泉源源不断地往小池中输送着清流,阳光明媚,树影在池水中温柔荡漾。小荷不声不响的悄悄冒出了水面,人们还来不及注意它,但眼尖的蜻蜓早已捷足先登,抢先一步停驻在那刚冒头的荷尖上了。这种动静结合、如诗如画亦如禅的境界,对荷没有细致的观察与灵感,是无法捕捉得到的。
荷花让世人垂爱有加,但它生长在水中,并不似陆上之花可以随手攀摘,而是要下水去采的。一般来说,淌水下池去摘,那是大老粗的行径,自然是大煞风景。古来的采莲,多是由美女纤纤葇荑玉手去采,才叫荷花配佳人,否则便是暴殄天物了。但美女采莲,总不能让她脱鞋撩衣涉水下去采的,而应该是乘舟坐筏,穿梭于莲叶之间采集,那才有诗意。所以古来以采莲为题材的诗词不少,大多是以这个为主题的。如唐代李珣的《南乡子》,便是这样描绘采莲美女的:“乘彩舫,过莲塘,棹歌惊起睡鸳鸯,游女带花偎伴笑,争窈窕,竞折田荷遮晚照”。在夕阳无限好的黄昏时分,烈日的暑气已渐消退,一群美女乘坐着雕龙画凤的彩色船舫,慢悠悠穿越于荷塘之间,一边哼着歌儿,一边摇棹荡水行舟,不小心却惊动了荷塘中相偎而睡的鸳鸯。而这群划舟嬉戏的美女们似乎却不留意它们,只是争竞采摘自己心仪的莲花,大家挤在一块,拈花映脸,欢笑戏闹,竞相攀比看谁更窈窕多姿,而手中的莲花与美人的俏面连成一片,将晚照斜阳都遮挡住了。这真是一副“人面莲花相映红”的绝妙图画了。
而白居易的《采莲曲》描写的则是另一种风情的采莲图画,在这里,是佳人独自采莲,在藕花深处邂逅情郎的故事:“菱叶萦波荷飐风,荷花深处小舟通。逢郎欲语低头笑,碧玉搔头落水中”。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河塘,浮在水面上的菱叶萦绕着微波荡漾,荷叶在随风欢快的起舞。荷塘深处,荷花或骨朵,或含苞,或怒绽,千姿百态,一位美丽的少女,正悠然摇着一叶轻舟,用棹分开荷叶穿梭其中,如痴如醉的采莲。而令人没想到的是,她的行踪一直在被自己的心上人暗中盯梢着,情郎瞒着她,偷偷在荷塘的另一头下了舟,轻轻的向着荷海深处的情人划去……没多久,两人在绿荷丛中“不期而遇”,姑娘对于眼前突然出现的心上人,心如脱兔般在狂烈的跳,有说不出的激动。她想开口说话,却又娇羞得无法启齿,又不敢触碰对方火辣辣的眼光,于是赶紧低头躲避,一脸绯红的吃吃傻笑。没想到因为惊惶失措,用力过猛,本来插得不够牢固的碧玉搔头,却经不起她这低头一晃,竟然被甩出脱落,“髧”的一声掉入碧水之中,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……。我们可以想象,接下来的画面,是姑娘一手拈着莲花,一手慌乱的梳理着那满头零乱的青丝。她俏丽的脸,自然是更加绯红;她脱兔般的心,自然是蹦得更厉害了……
采莲活动在古代便应该很流行,明代的唐汝珣说“采莲之戏盛于三国,故并举之。”所以到了唐代,其实已经是历史悠久的人文风俗活动了,一如今天的赛龙舟一样。所以《采莲曲》逐渐演变成了一首古曲,题材专门以描写江南水乡风光及采莲女的生活情态。与白居易同朝代的王昌龄,他曾被贬到湖南怀化一带,他被当地的采莲风俗场景深深感染,写过二首《采莲曲》:“吴姬越艳楚王妃,争弄莲舟水湿衣。来时浦口花迎入,采罢江头月送归”;“荷叶罗裙一色裁,芙蓉向脸两边开。乱入池中看不见,闻歌始觉有人来”。第一首描写的是吴越楚三地的采莲盛事,一群亮丽得如同王宫妃嫔一样的美女,她们争先恐后的划莲舟下水采莲,乃至飞溅的水花将衣裳都弄湿了。她们来到河口荷丛旁边的时候,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荷花正在迎风招展,欢迎美女们的光临。于是她们此时也不讲究什么礼节谦让了,乱哄哄的喧哗着竞相钻入荷丛中采摘,因为兴致盎然,竟忘了时间,不知不觉已经夜幕降临了。当她们发现已经天黑,无法继续采摘,只有罢手归去的时候,这时已经是明月高悬,犹如一盏送她们归去的明灯。其中“花迎入”与“月送归”实是神来之笔,将采莲的环境都拟人化了,真是一幅绝美的向晚采莲忘归图。第二首却是镜头特写,穿着绿衣罗裙的采莲女,衣裳跟荷叶如用一样的布料剪裁出来的。出水芙蓉正朝着采莲女的俏脸开放,又是一幅人面莲花相映的图画。而这里采莲女自由放任各自钻入荷叶丛中采莲,因为衣裳与荷叶融为一体,岸上的人根本就无法辨认,只凭着荷丛中不时传出来的歌声,才晓得有人在花丛中采莲。在这里,极目寻不见,相访靠耳闻。荷丛中穿着绿罗裙的采莲女,一如那些带伪装保护色的动物一样,人与环境是高度合一了。
盛夏荷叶碧连天,固然是美不胜收,荷花烂漫时节,采莲当然是姑娘们最向往的户外活动。但万物盛极必衰,荷花更是如此,它是季节性尤为分明的植物,当秋风起处,荷叶枯落,便又是另一番伤秋零落的枯荷景象了。这时带给人的,通常是忧伤的悲情,古来枯荷为题材的画是层出不穷,其实诗亦不少,多愁善感的大诗人李商隐,便曾写有好几著名的枯荷诗,其中《暮秋独游曲江》云:“荷叶生时春恨生,荷叶枯时秋恨成。深知身在情长在,怅望江头江水声”。在白居易眼里,春天荷叶初生是在滋长春恨,秋天荷叶枯萎败落是凝聚秋恨,总之无论荷是枯是荣,那都是恨,为什么呢?其实恨与荷本身关系并不大,而是因为自己儿女情长的缘故:我惆怅的远望着江头那滚滚逝水,如咽似泣的不绝于耳,是吐不尽的相思长恨,这种抑郁的心境,并不因为荷叶的枯荣而变易的。
宋代有二位诗人的枯荷诗,让人看了也颇是伤感,一则是宋祁的《秋塘败荷》:“去时荷出小如钱,归见荷枯意惘然。秋后渐稀霜后少,白头黄叶两相怜”。这是一首借荷抒发人生苦短的典型伤怀诗。春天出远门时,塘中的荷叶如铜钱一样,刚刚在水面星散的铺开几片;但等到秋天归来,塘中的已经是一片枯荷,都败落不堪了,随着秋意一日深似一日,塘中枯荷也日逐稀落。当霜降之后,枯荷更经霜打,纷纷都败落沉于秋水之下,便显得更萧索疏落了。而荷塘上仅剩的些许枯黄荷叶,与诗人头上稀疏的白发,共同勾勒出一幅秋风衰败图。这光景,让人不禁悲从中来,对着塘中那枯荷,不知是枯荷怜悯自己呢,还是自己怜悯枯荷,又或者同是天涯沦落人,两厢相惜相怜呢。这种感情,是说不出的悲呛。
另一首枯荷伤感诗,是王镃的《败荷》:“叶无圆影柄无香,收尽莲歌冷碧塘。一片伤心云锦地,也曾遮月宿鸳鸯”。夏天的盛放的荷,荷叶是圆润,荷柄是清香的,但秋风摧枯,这时荷叶已经枯黄败坏残缺,荷柄枯干无香,当时采莲女的美妙歌声,也荡然无存,热闹不再,只剩下一方冰冷的碧水塘,凝作诗人心头的一片伤心之地。而这片伤心之地,它曾经是繁华过的,如云如锦,茂密的荷叶,也曾挡住了明月,让叶下双宿双栖的野鸳鸯,纵情的缠绵嬉戏,但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了。人生苦短,少年风流,眨眼化作梦中烟;垂垂老叟,曾经的青春萌动,爱恋缠绵,亦早已如枯荷一般凋零而沉渊水底矣。
元朝的刘秉忠,历史上是一位在入世出世之间转换自如的杰出神奇人物,他初年为元朝小吏,后弃官归隐,拜虚照禅师为师。后被挖掘出来引荐为忽必烈幕僚,深得重用。忽必烈南下灭宋,秉忠力谏勿滥杀无辜,并被采纳,所以因此存活生灵无数。蒙古立国,刘秉忠借鉴《易经》中“大哉乾元”之意,建议忽必烈将蒙古更名为大元,于是有元一朝的称谓,才充满了汉文化元素色彩,倘仍称蒙古国,当然更是会被排斥于汉文化圈子之外了。刘秉忠同时还规划建造了当时的京城大都,也就是今天的北京。他在政治上的成就很大,另外他在文学上也是大家,词曲在元朝的文学史上影响颇大,其中元曲《南吕●干荷叶》,便是颇具代表性的作品:“干荷叶,色苍苍,老柄风摇荡。减了清香,越添黄。都因昨夜一场霜,寂寞在秋江上”。此段描写枯荷经秋霜摧残,简直是玉殒香消,剩得老柄横江,寂寞的漂零在秋江之上,好一副凄凉的秋荷败叶图。“干荷叶,映着枯蒲,折柄难擎露。藉丝无,倩风扶。待擎无力不乘珠,难宿滩头鹭”。这里进一步描写,经严霜摧残的枯荷,折断的荷柄脆弱得甚至连露珠都支撑不住了,滩头的白鹭就更别奢望能借助它来栖息了。“根摧折,柄欹斜,翠减清香谢。恁时节,万丝绝。红鸳白鹭不能遮,憔悴损干荷叶”。这时荷柄与水底下的根已完全脱离,成了无根的浮杆,斜插于水中,荷香自然更是荡然无存了,这个时候,藕丝早已断绝,鸳鸯鹭鸶都不可能再凭藉它栖息,好一派憔悴残缺的干荷图。“干荷叶,色无多,不奈风霜锉。贴秋波,倒枝柯。宫娃齐唱《采莲歌》,梦里繁华过”。当年的翠华碧玉,早被风霜消磨殆尽,那些横七竖八的荷枝倒伏贴在秋波之上,随波荡漾。当时宫女吟唱的《采莲歌》早已销声匿迹了,载着曾经的繁华,如同春梦一般飘然而过,不曾稍停。“南高峰,北高峰,惨淡烟霞洞。宋高宗,一场空。吴山依旧酒旗风,两度江南梦”。这里是借枯荷抒情,凭吊前朝,大宋的江山,一如眼前的枯荷一样,繁华过后一场空。南宋灭了,但吴山越水,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,酒肆门前的旗幡,依旧迎风招展,而赵家的天下,无非是两场江南大梦而已。“夜来个,醉如酡,不记花前过。醒来呵,二更过。春衫惹定茨蘼科,绊倒花抓破”。此情此景,应叹人生如梦,还不如来个长夜之饮,喝它个烂醉如泥,将一切抛诸脑后。当半夜酒醒,二更都过去了。此时发现自己的衣裳,都因喝醉时东倒西歪,被花木的勾刺搭住,活活被扯破了。“干荷叶,水上浮,渐渐浮将去。跟将你去,随将去。你问当家中有媳妇?问着不言语”。回神再看看眼前那些的无根干荷叶,已经随着流水缓缓的远漂而去。唉!还是让我追随它一起漂流而去吧。但流水又问:那你家中的娘子怎么办哦,这又叫我进退维谷,无言以对了。“脚儿尖,手儿纤,云髻梳儿露半边。脸儿甜,话儿粘。更宜烦恼更宜忺,直恁风流倩”。想想家中的娇妻,她那三寸金莲如小荷初露尖儿角,玉手纤纤,将青丝梳起云髻,露出半边儿粉面,笑容是那么的甜蜜,话儿是那么的粘人销魂,人生所有的烦恼,都会因此而烟消云散,还是温柔乡的风流让人陶醉哦。此曲《干荷叶》,借物抒情,感慨人生苦短无常,一切繁华无非春梦一场。但总归是人生苦短,当及时行乐,干脆还是沉浸在温柔乡中醉生梦死里吧。
杜公瞻的《咏同心芙蓉》云:“灼灼荷花瑞,亭亭出水中。一茎孤引绿,双影共分红。色夺歌人脸,香乱舞衣风。名莲自可念,况复两心同”。鲜艳明亮的荷花是祥瑞的,亭亭玉立在水中。一根花茎引出翠绿之色,两个花朵分用一片鲜红。花的颜色盖过了歌者的面色,花的香气弥漫在舞者衣服引起的微风中。这样的莲花必然会互相思念,更何况它们的心是在一起的。
如此看来,正如李商隐说的:“惟有绿荷红菡萏,卷舒开合任天真”。荷花其实是有极高境界的,也是有极深感情的,诚哉斯言。
梁国德,工商管理博士,岭南洪拳名家,广东省武术协会会长,广东省象棋协会名誉会长,广东省社科院国学研究中心理事长,广州体育学院客座教授,工作之余研习经史,旁涉诗文,笔耕不辍,作品散见于《人民日报》《中国日报》《诗刊》《诗词百家》《中华诗词》《环球日报》《南方城市周刊》《诗词月刊》《当代诗词》《岭南诗歌》《诗词报》《高凉诗词》《新华在线》《广州日报》《茂名日报》等。主编《国德教育》文集,著有《国德强企》《广东武术简史》《中国南棍实战教材》《粤西洪拳十大形》《狮马双形拳》《踏破岭头云诗集》《片帆词集》《剑气楼随笔》《祖师西来意》《坛经一滴》《晏然自若》《列子初探》《说苑随想》《史海遗珠》《吕览别裁》等。